什刹海畔

北京绝非一座宜居的城市。

旁人总是能看到这帝都的繁华富丽,历史悠远,包罗万象。遍游古迹,那些往日璀璨的宫殿回廊,如今蒙上衰败的气息,令人可以嗅到腐败亡灵含糊的呢喃。旁人惊叹于中华民族的伟力,我却不知为何,总在那些琉璃砖瓦间,瞧见无数人,那些过去的人,消逝的人,在压迫中窒息的人。他们的尸骸支撑起皇帝王公的伟大。我不敢妄言他们会哀嚎哭诉,也许身为奴隶,他们也早已麻木。但这座城市终究是他们建造的,供给蠹虫作乐,留给子孙荫蔽。

那日,西洋楼的残垣断壁染上了血色的夕阳,在如同墓碑前的肃穆中,一个操着京腔的老大爷推荐我们去什刹海玩玩。“老北京的东西,那里,多少留了一些。”我当时站在西洋楼旁边杨树下,这些杨树和我家乡田野上生长的并无二致。“这里建国后好些年里都有人种田,在八十年前,和这些石柱一起耸立的是高粱和小麦。”老大爷像所有老者一样,乐于向年轻者分享回忆。

当我走出恭王府荒诞的奢华真正见到什刹海时,又已是夕阳在山。穿过血管般密密麻麻的胡同,方可一睹这湖的真容。古老的柳树绕堤婀娜,以那种古今中外所有文人喜爱的姿态垂到游人发梢。

真正摄人心魄的是那一潭碧水。一眼望去,湖底的水草清晰可见。在柔波里,那一片片绿茵与游人一同漫步。湖里当然有鱼,不是那种臭水里苟延残喘,生的猥琐的鲫鱼,而是真正的鱼。它们种类繁多,翘嘴草棍自不必说,还有有彩无花的鲤鱼,通体灰黑的鲤鱼,有彩有花的鲤鱼。它们一点都不害怕岸上的纷扰,只是静心地游自己的。这大概就是自由吧!它们可比岸上的自在多了!野鸭野鹅肯定也有,也是那样自在地,三五成群地游。它们的尾羽荡起灵动的波纹,不像我,拖着疲惫,机械地走路。

有个骑着老自行车的老人在那钓鱼。他,还有他的钓具和他的自行车一样老,像是从四十年前穿越而来的。他钓鱼不挂饵,也不是用路亚竿那种方法模仿小鱼来骗食肉鱼,而是只用几个水滴大小的塑料制品钓鱼,懂行的叫做点钓。不知道具体原理,莫非模仿的是随波荡漾的藻类?虽然钓鱼的方式用我这一代人的眼光来看可谓抽象,但却真的可行。在那样清澈的水里,鱼儿咬钩都看的一清二楚。

岸边是熙熙攘攘的商业街,什刹海上画船成队。海中间有个细腰,仅容一船可过,一小巧石桥横架,沟通两岸。卖美食的店铺当然有,而且大抵全国都是如此,无非加上了小地方不会有的产品,诸如大白兔口味印着北京风景名胜的雪糕,和茅台联动的冰淇淋等等。身处北京腹地,那高昂的价格也令人望而却步。只有傻子会吃五块以上的雪糕,何况这里都要二三十块。

有一段湖岸上开满了小酒吧。在垂柳下,有很多画家帮人作肖像,水平当然是参差不齐的,但是价格竟然不如这里随便一份小吃。有白发缺齿的老者,有穿着干净衬衣西裤的中年人,还有看起来疯疯癫癫邋里邋遢,用棕色颜料给自己涂上络腮胡子的青年“美术家”。看着那种青年“美术家”作画,我首先感觉他在装腔作势,只是想看起来专业。后来有害怕他忽然跳起来,像很多不被人理解的艺术天才一样,一刀割下自己的左耳朵。我还想到,这种“艺术家”,物质上也许和天通苑蜗居的打工人一样,他的艺术非得到死后才能被世界理解。

那些小酒吧,总是只有一半座位有人,驻唱歌手们永远唱着那些哀伤的曲子。我知道名字的实在不多,但音乐总是相通的,触人心弦。在垂柳之下,在游鱼水鸟之旁,我又倍感孤独了,发现自己陷于樊笼。果然还是少了一个人在我身边啊。搜肠刮肚,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,只好借现今流行的话回应我的幻想,这幻想如今已经如此不真实,就像爱斯基摩人仍然会在歌谣中祈愿世代居住之地四季常绿一样。我的心里就这样蹦出一句话:“我在北京很想你。”